“黄老师的心中有一首诗”,这是曾经的学生们送给黄克剑的评价,这句话令当时年近古稀的他拥有如获大奖之感。多年以后,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2015届毕业典礼上,黄克剑将这句他心底里认可的最恰当的话稍作修改,寄语毕业生——“留住你心中的一份诗意”。这份“诗意”,是黄克剑一生治学为人的准则,也是他传道受业时对学生最深刻的期许。
知行不二 赤子之心
1979年,正在武汉大学哲学系攻读硕士学位的黄克剑出于好奇,阅读了马克思的博士学位论文《德谟克里特的自然哲学与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以下简称《差别》)。“这书把我领进一个满眼陌生的异国,对它每一处路口的指示牌我都无从识别,更不用说出入其中的山川、城郭、大小名胜了。一个过了三十二岁的人读不懂另一个人二十三岁时写下的文字,这使我生出一种惶恐,由此不得不重新掂量自己从事哲学思考的可能。这件事对我构成一种挑战:要么读懂它,要么不必选择哲学,其他任何可用来自我原谅或宽慰的说辞都无从消解这场测试带给我的赋有命运张力的紧张感。”为了读懂它,黄克剑找来了诸多可作参考的有关西方哲学的书籍,开始了一次旷日持久的阅读,这样的广泛涉猎和深厚积累不仅让他最终读懂了《差别》一书,也让他获得了两个学术领域的措思起点:一是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研究,二是对古希腊哲学乃至整个西方哲学的研究。而这些,都为其今后正式从事哲学研究并将之作为生命旨归的道路选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毕业后的黄克剑曾先后在华中理工大学、福建省社会科学院从事哲学研究工作,1997年正式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2005年进入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并一直执教至今。数十年来,黄克剑一心坚守在阅读与思辨的净土,始终自外于各类学术评奖活动,也从不申请各种许以资助的课题项目,当被问及其中的缘由,他铿锵有力地说:“这与其说是清高,不如说是我在刻意管住自己而为一再被屈辱的人文学术守住一份节操。我无意鼓动他人——尤其是年轻人——也这样做,我只是觉得我有必要以这种果决的方式表达我对人文学术骨子里当有的那种神圣感的敬意。”
这种敬意始终扎根在黄克剑的内心深处,因而哲学研究这一清苦艰涩的工作在他身上更像是某种发自内心的纯粹兴趣,正像他在《心蕴——一种对西方哲学的读解》一书的序言中所说的那样:“哲学并不就是理智的游戏,它借着运思的进退所透露的乃是心灵深处的蕴蓄……正像‘人心皆有诗’的信念曾一直涵润着我的心中那份不忍割舍的诗意一样,我对于人心皆有哲趣的执著亦是要在这个散文的时代为自己的灵府留住一点虚灵的人生眷注。”
贯通中西 谨严治学
黄克剑的哲学研究之路起始于对马克思哲学的关注,他在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发现了其历史观的价值枢纽“个人自主活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共产党宣言》中注意到其着眼于“个人”处境的现实诉求,又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资本论》中确证其对未来社会立于“每个人的自由”或“自由个性”的执著信念。由此,黄克剑将马克思思想的初始生长点确定为对人的个体自由的关切,这使他对马克思的研究有了一条不落他人窠臼的思路。
而在古希腊哲学方面,黄克剑从《差别》一书中获得启示,发现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几乎无一不是以“万物的始基或本原是什么”为其哲学的根本问题的,然而“始基”本身的存在却不曾被质疑。以“无限”为始基的阿那克西曼德曾说:“万物由之产生的东西,万物又消灭而复归于它,这是命运规定了的”;而以“火”为始基的赫拉克利特曾说过:“火产生了一切,一切都复归于火,一切都服从命运”。由此,黄克剑认为,苏格拉底之前的希腊哲学家所做的思索与其说是对纯粹自然哲学的探寻,不如说他们所确信的在宇宙中必然安排一切的“命运”才是这背后的人文神经。这一结论将学界对古希腊哲学的考究进一步向纵深方向延展。
近二十年来,黄克剑则更多地将学术重心放在对中国古代哲学的研究上,特别是在先秦思想史、魏晋玄学、当代新儒学思潮、中西哲学比较研究等方面有着特别的见地。
2010年,黄克剑出版《论语疏解》一书,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将其作为全体本科生第一门必修课的教材。自古及今,《论语》的注本不胜其数,然而注者却往往重训诂,轻义理,文博有余,义约不足,而黄克剑在《 由“命”而“道”——先秦诸子十讲》中即提出,“纯粹的技术性的考证在人文领域是不存在的,考证的缘起、考证过程的延伸及对考证结果的运用都会牵连到必要的价值选择和想象力所由发动的心灵的敏感,这选择和敏感追到根底处,总与研究者的生命格局有关。”因此,黄克剑的《论语疏解》以扎实的考据为基础,着重将义理导向涵贯于疏证之中,并创造性地以“依篇疏解”为体例对《论语》各篇的整体意趣予以深入阐发。因为在他看来,《论语》各篇“决非随机杂凑,其编纂者集取先师话语时不可能不融进自己对所辑话语的理解;试图经由《论语》走近孔子的人,首先不期而遇的当是儒学境域的引路者,他们把散落的夫子遗句有序化了,也因此辟出了一条可望进到孔门而登堂入室的蹊径。”
就在同一年,黄克剑的另一部学术专著——《名家琦辞疏解——惠施公孙龙研究》由中华书局出版。历史上,名家研究向来是先秦诸子研究中的冷僻命题,甚至一直以来被称为“辟言”“诡辞”,就像黄克剑在其书的序言中所说:“间或有知者探其幽趣而不无所得,但神思所至以达于通洽、贯综之领悟则终嫌未足。”就是在这样一种缺乏受众的情况下,中华书局依然无条件收下黄克剑的书稿,看中的就是此书独特的学术价值。
由西哲而至中哲,如今的黄克剑可谓著作等身,然而这些丰富的学术成果已然是他对自己极严苛要求之下面世的产物——被他深藏着细细斟酌、反复增删的学术文章尚有更多。“黄老师明明已是《老子》研究的专家,仅在《哲学研究》上就发表过近十篇涉及《老子》研究的文章,却直到今年才出版自己的《〈老子〉注》。以其七十余岁的高龄,他竟然还在书中的序言里表达了对此书出版‘太早’的担心。此外,黄老师的‘价值形而上学’之说是他在学术研究中一以贯之的指导思想,已有多篇论文论及此说,但直到现在,老师依然不愿草草将对这一学说的论述写成专著并出版,他对待学术研究的审慎态度由此可见一斑。”国学院2015级博士李元骏对导师治学为人的态度怀有深挚的敬佩:“今天,很多人急于著书立说,恨不得马上抛出一个能震惊学界的‘理论’,在这种环境下,黄老师的坚持显得尤为难得。”
立志高远 诗意人生
“黄老师以严格著称,任何一篇学生拿给他的论文,且不论对布局谋篇以及题目本身研究价值的评点,单单是对错别字、病句和标点误用,他就会用红笔全部标出来,基本一处不落,其严谨若此。”李元骏感慨地说:“我能在本科时请他当我的读书导师,在硕士时正式得到他的指导,乃至在现在读博时成为他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真是幸甚!”
而从教三十多年来,黄克剑不仅仅将精力投放于对学生的“受业”“解惑”上,更以“传道”为己任,将自己一生对于教育事业的思考汇集于《黄克剑论教育、学术、人生》一书当中,其所提出的“生命化教育”理论已被教育界广泛应用。
2011年,黄克剑在中国人民大学新生开学典礼上代表全体教师发言。他以33年的治学心得、60多年的人生体悟勉励刚刚走进大学的青年学子:“年轻人立志要有历史感,不要为做官员而做官员,为做教授而做教授,为谋职位而谋职位,而要依历史标准让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在历史认可的事业上有所寄托的人。”
这种历史标准,是黄克剑始终倡导并身体力行的价值导向,而如何达到这一历史标准,则需要时刻心怀“虚灵的真实”,即时刻以达到极致的状态勉励自己,就像几何学上的圆一样,虽然永远画不出它,但只要向着它去追求,就总可以把圆画得更圆一些。“在学业面前,要心存一份仰视它的那种神圣感,这份神圣感会让你生出一种战栗。如果能够把这份神圣的战栗调整或转化为对学业的庄严的关注,你就会产生一种内驱力,就会在面对研究对象时始终保持一种严肃谨慎的态度,追求学业上的至高境界,一定会使你在这过程中有更大的收益”,黄克剑如是说。
在当今这样一个浮躁与功利并存的时代,黄克剑最看重的还是功利之后、功利之外和功利之上的价值。2015年6月,黄克剑代表国学院全体教师在毕业典礼上的发言至今依旧被人大的学生所深深铭记:“希望各位不要让自己成为某一时尚模式的一个例证,而要把自己造就为类似艺术品那样的个性化的人。一般的艺术品的命意出自艺术家的匠心,而人这件‘艺术品’最终却要靠自己去成全、自己去塑造,就是说,你这件‘艺术品’的命意者只能是你自己……愿我在你们这一辈人中更少看到欺骗,更少看到伪饰,更少看到机诈,更少看到密告!也愿你们在历经岁月的风雨终于活到我这个年纪时,能在类似今天这样一个富于诗意或比今天更富有诗意的场合,能像我一样或者比我更好地向你们的后辈述说——‘留住你心中的一份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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