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黄朴民:历史的相似性:“三闾大学”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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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7月24日 15 版) 通俗史学,这几年在人们文化生活中,算得上是很“热火”的,它之所以“热”,我觉得,这中间最主要的原因,当在于“历史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它把过往的既定史实与现实生活联系了起来,从而激发了人们走近历史、认识历史、进而开发历史的心理期待与生命追求。 正因为历史有相似之处,人们才会在历史中看到现实的影子,从现实中嗅出历史的气味;正因为历史有相似之处,现实中的人在阅读历史、走近历史时才会感到莫名的熟悉,体会到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感同身受。鲁迅先生曾经说:“阔的聪明人种种譬如昨日死,不阔的傻子种种实在昨日死”(《而已集•小杂感》)。“历史”以它与现实之间的“相似性”,使得人们明白和重视:历史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更不是纯粹意义上的无用之物。历史与现实实在是一枚钱币的两面,其实属于同一个气场。若想要在今天活得聪明,活得成功,在有限的人生道路上少走弯路,不论“阔的聪明人”也好,“不阔的傻子”也罢,了解“历史”终究是有益无害,抑或是利多弊少的。西哲培根说“读史使人明智”,大概就是从这个角度立论的。 历史的相似性,在我看来,可说是俯拾皆是的。例如,现代社会深为诟病的高校学术腐败,与钱钟书先生《围城》里有关三闾大学群生相的描绘简直如出一辙。《围城》自然是小说,而小说自然是虚构的,可艺术来源于生活,再厉害的虚构也离不开特定的历史场景,特定的历史实际。从这个意义上讲,钱钟书先生的《围城》中有关三闾大学群生相的描绘,是曲折和艺术的,但又是肯綮和真切的,是四十年代大学文化的形象写照,是历史真实的艺术再现。 承认了这个前提,我们再来重读《围城》,看到三闾大学的章节,我们不能不敬佩钱钟书先生的历史意识,不能不赞叹钱钟书先生的未卜先知,亦不能不折服于历史的惊人相似之处: 对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不当昆虫学家,而来专司一校之长的人事安排,钱先生的感慨是:“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家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外国,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现在还可以加上航天技术、信息工程……笔者按)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看看现在有多少专家“学而优则仕”,凭着“光电生化”的专业知识而当官作宰或进入各级人大、政协参政议政的,可知“中国科学家进爵”这条规律虽历数十年但依旧是真理。 三闾大学的教授中,不乏韩学愈这样的“克莱登大学”出身的“博士”,杜撰和伪造学历学位而窃取教授之位,这可谓是斯文扫地的丑闻,但是就没有人去认真戳穿他,这更属莫大的讽刺(方鸿渐太老实,没有堂而皇之亮出“克莱登大学博士”头衔,所以煮熟的鸭子飞了,当不成教授只好屈尊当个“如夫人”地位的副教授。怪就怪他脸皮不够厚,心肠不够黑,可叹!)环顾今日的高校,不是也时常见到某某的海外履历属造假,某某的晋升资格系作伪一类消息的曝光、揭露吗?可见,在今天,“韩学愈”之流仍然没有销声匿迹。 三闾大学搞任人唯亲,招揽的教师,多是高松年的亲戚、学生、朋友、同事或其顶头上司的亲朋好友,于是人品下流如李梅亭、人品猥琐如顾尔谦等等便缘夤而进,沐猴而冠,成了国立大学的教授、副教授了。这些人物到了学校后,又开始各自经营自家的山头,搭建自己的圈子,有所谓的“从龙派”、“粤派”、“留日派”、“少壮派”、“汪派”等诸多有形或无形的派系,把整个大学搞得乌烟瘴气,鱼龙混杂。时至今日,这种遗风似乎也不曾绝迹。抱圈子、占山头依旧是人事关系中的常态,这在职称评定、课题立项、经费分配等方面都有很明显的表现。总之,武大郎开店或武二郎按武大郎思维方式开店的现象并不是什么秘密,结果呢,在人事倾轧中人人是条龙,可一旦到了科研教学就有不少人一晃成了虫,寂然无声。但最令人佩服的当属这些人的勇气和狂妄,还动辄想象获诺贝尔奖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据此看来,几十年过去了,大学的某些社会生态并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难道不是历史相似性的有力佐证么? 三闾大学也注重教育改革,所以教育部督导到校来贯彻英国高校的导师制,高松年、李梅亭诸人便一窝蜂起,纷纷响应。从小说介绍的情况来看,推行导师制的初衷该是要向西方一流大学看齐,与国际接轨。可是经督导、高松年、李梅亭等人胡乱一折腾,便变成了倡导教师一天三餐都跟学生同桌吃饭之类非马非驴的闹剧,难怪赵辛楣要叹气,“想中国真厉害,天下无敌手,外国东西来一样,毁一样。”今天,我们不少高校也在大张旗鼓搞所谓的国际接轨,生吞活剥国外办教育的经验,让大家为迎评估,搞考核,做工程,填报表疲于奔命,不亦乐乎,口口声声说是要跻身于世界一流大学的行列。其实底气却虚得很,让香港等几所高校一搅局(还仅仅是招生一个环节),便有沦为国内二流之虞。成了大家茶余饭后谈笑的资料,实在有些滑稽可笑。这与当年三闾大学推行导师制所闹的笑话,又有什么区别! 三闾大学训导长李梅亭对导师资格的认定有深富“创意”的见解:“中西文明国家都严于男女之防,师生恋爱是有伤师道尊严的,万万要不得,为防患于未然起见,未结婚的先生不得做女学生的导师。”原本以为这是小说的夸张,最近才知道这也是经得起历史检验的,不是有南方某省大学日前作出规定(要知道如今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凡已婚男教师不得与女学生单独交谈相处,否则以违纪论处,要接受校纪校规的惩罚。看来此省高校的男教授、男副教授们今后是不能再动招收女博士生、女硕士生的念头了,不然,每次指导论文时总得另找个不相干的第三者来专司陪同旁听之职,岂不是大大的麻烦。由此可知,“瓜田李下”之嫌及其防范,李梅亭与某省教育主管部门的想法的确是惊人的相似,这精神也可算是一脉相承了。 经典之所以不朽,就在于它是历史现象的集中概括与提炼,所揭示的是隐藏在生活深处的历史的本质,所反映的是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文化传承。从这个意义上讲,《围城》中的“三闾大学”就像一段永恒的历史记忆,记录了上世纪40年代的大学文化生态;也是一面永恒的历史镜子,折射着我们今天高校中光怪陆离的世态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