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级本科 王赫
一、初遇莫高
之于我,大多数关于西北的印象还停留在充满戎色的诗词里,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的“君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王维《使至塞上》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昌龄《出塞》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范仲淹《渔家傲•秋思》的“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或者说,不只是关于战争,而是一种无法想象的萧瑟、残酷,无关于人性、伦理、道德,只有你死我亡的较量。直到真正踏上了敦煌的土地,我才真正感受到那黄沙的沸腾,那深埋于黄沙之下历史的沉重与积淀。
黄色,是敦煌的颜色,因为黄沙漫天,因为黄土城墙,因为黄叶残生。这里地广人稀,以致于公路绵延几公里也没有一个转弯,不需要转弯,任性地像个大男孩。我们的旅程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车上度过的,荒凉之感扑面而来,不仅仅是千里无人,万里无云,更是因为这一望无际的沙海,我们就像是海中央的一叶扁舟,努力地划着桨,却又显得极为无力。风比沙更恐怖,因为它是自由的,与黄沙为伴的它就更活泼了,在这里,它不受一点阻碍。向窗外望,起风了,似乎一切都被蒙上了面纱,模糊着,又清晰着。
相比自然环境的恶劣与贫瘠,敦煌的文化内涵就显得格外丰富,而莫高窟则是最大的一块文化瑰宝,是敦煌文化的代表。
二、一眼千年
莫高窟处于三危山的西面,三危山,又名卑羽山,主峰在莫高窟对面,三峰危峙,故名三危。“三危”是有文献记载中最早的敦煌地名。《尚书•舜典》载:“窜三苗于三危”;《山海经》载:“舜逐三苗子三危”。可见,所谓“危峰东屹”,并不是虚语妄言,它作为华夏文明的早期屏障,在上古神话中也占据一席重要地位。七千年前的那场战争一触即发,是怎样哒哒的马蹄,戎装的将士,还有没有这样的热浪,这样的黄沙,现在我们已很难想象了。然而莫高窟就是用这样一座三危山来做映壁,气势磅礴,鬼斧神工,人力莫及。
莫高窟始建于十六国时期,在莫高窟第323窟发现的唐代圣历元年,即公元698年,李克让修复莫高窟佛龛时所写的《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记载,前秦建元二年,即公元366年,有一个法号叫乐僔的游方僧人对佛法信奉十分虔诚,他严格遵守戒律,领悟了佛法真谛,四处云游弘扬佛法。有一天他来到了敦煌三危山,看见河岸边的山崖上忽然呈现出万丈金光,光芒中似乎有千万尊佛像闪闪发光,。他觉得这是佛祖给他的启示,于是便在这片崖壁上架梯凿岩,开凿了一个佛窟,以示供养。后来又有一个法号为法良的僧人来到这里,看到乐僔的窟室,也效仿他,在乐僔窟的旁边又开凿了一个窟室。莫高窟建窟滥觞于此。
莫高窟俗称千佛洞,历经十六国、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历代的兴建,形成了现在七百多个洞窟,其中壁画及彩塑内容的有492个,大致分为南北两个区域,南区所有洞窟几乎都有壁画及彩塑,北区除个别窟室友壁画或彩塑外,大多为僧人居住的生活窟、修行所用的禅窟,正如乐僔和法良开凿的窟室,和僧人死后埋葬的瘗窟。
出于对石窟保护的目的,我们只参观了8个洞窟,跟随着导游的脚步,我仿佛是在时间的横轴上,看到了莫高代代相传的羁旅,每个朝代都在这里,用它们独一无二的方式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时间的年轮在北魏停留住了,这里的色泽浓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那个年代战事频繁,于是,这里有点冷、有点野;时间的年轮又滑到了隋朝,线条开始畅快柔美了,衣服和图案都变得华丽,有了暖意,有了笑声。但工匠们不会去追随他的笑声,他们的笔触大气且精细;时间的年轮格外眷恋唐朝,人世间能有的色彩都喷射出来,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苏醒,人们的每一丝血肉都想跳腾。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头顶的华盖好像小了一点,终于有点灰黯了,舞蹈者微微颔首,舞姿也开始变得拘谨。仍然不乏雅丽,仍然时见妙笔,但欢快的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大宋的国土,被下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
余秋雨先生感叹:“外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一时,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然而,“阿房宫烧了,滕王阁坍了,黄鹤楼则是新近重修。”因此,莫高窟保存至今,作为一种空间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紧对应,其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命!”
三、鹿王本生
莫高的生命力正体现在佛教艺术中,而鹿的意象尤为重要。九色鹿的故事和艺术形象还被中国动漫产业传播到内陆。
九色鹿故事,也叫鹿王本生,段文杰先生认为有两个译本,他说:“一为月支人支谦译的《佛说九色鹿经》;一位三国时期康居僧康僧会译的《六度集经》中的《修凡鹿王本生》,基本内容是一致的” 。然而贺先生认为还有一种译本,即:“三国孙吴支谦译《菩萨本缘经》卷下《鹿品》。此经中没有出现国王夫人,而忘恩负义的溺人所得的恶报又是两手落地,与画面不符。”先生进一步指出:前二经“旨在阐明修行精进”,后经“旨在教示修行忍辱” 。故事的大意是:
释迦牟尼佛前世为九色鹿,身毛九色,角白如雪,常在恒河边食草饮水。
一天听到有人在水中呼救,九色鹿赶快来到河边,见一人正在水中挣扎,便不顾性命,跳到水中将落水人驮上岸来。溺人跪地感恩,愿作鹿奴,采草取水,鹿王谢绝,说:有人贪图我的皮角,要来杀我,但愿你不要泄露我的住处。落水人应诺盟誓而去。
这时,国王夫人夜梦九色鹿,为求国王捕鹿,故意装病不起。国王得知她要剥鹿皮作垫褥,取鹿角作拂柄,即下令:“若有能的九色鹿者,吾当与其分国而治,即赐金钵盛满银粟,又赐银钵盛满金粟。”溺人得知王令,贪财而忘恩负义,告知国王九色鹿的住处并为军队领路。
尔时九色鹿正在睡觉。乌鸦见王军来到,啄醒鹿王,鹿王见国王已至眼前,长跪并控诉溺人的恶行,此时,溺人面上生癞疮,受到了惩罚。
国王赞扬九色鹿舍己救人的行为,下令保护就是色鹿不受侵害,违者连诛五族,正义得到了伸张。
九色鹿本生造像,始见于公元前2世纪古代印度巴尔胡特大塔。在一圆形浮雕中,下边为九色鹿入河就溺人,上部及右部为王军射鹿,诸鹿逃命,中间为九色鹿跪地,向国王控诉溺人的忘恩负义。
公元4世纪中,随着佛教东传,这一题材经过阿富汗传入我国西域。在拜城克孜尔石窟中出现两种鹿王本生,都表现在洞窟顶部象征须弥山的菱格中,一种是根据《六度集经》布施度中说文《鹿王本生》画的,表现形式生动;另一种则画面简单,只画了国王乘马举剑,九色鹿跪地申诉。
公元5世纪中,九色鹿故事画传入敦煌,而且仅存于第257窟,此窟建于北魏中期,完整地刻画了鹿王本生故事的原委,采用话分两头说得形式,分别从左右两头向中间发展。段文杰先生把画面分为十个场景,而贺世哲先生分为八个。
有一个问题值得深思,佛经中说,九色鹿见国王时“跪膝扣头”、“长跪向王”,在印度和西域九色鹿的形象都是按佛经绘制的,唯独敦煌以反常规,画面上九色鹿不向国王下跪。段文杰先生认为,“这说明画师在创作时,发挥了主观意识的作用,特别对故事情节的选取和人物形象的塑造,画师表现了自己对人物的认识和评价,倾注了自己的爱憎感情。长期接受儒家伦理道德思想熏陶的敦煌画师,对舍己救人反被出卖的九色鹿深表同情,认为它舍己救人的高尚品德应该予以颂扬,因而在前来捕杀九色鹿的国王面前,不应表现乞求,而应该无所畏惧,鲜明地表现了坚持正义,反对邪恶的精神。” 而贺世哲先生认为这涉及到中国佛教史上的沙门是否应该向帝王致敬的争论。早在东晋咸康六年,成帝年幼,庾冰辅政,代为成帝下诏,要求沙门致敬帝王。诏曰:“礼重矣,敬大矣,为治之纲尽于此矣。”而沙门“矫形骸,违常务,易礼典,弃名教,”破坏了封建礼教,致使“卑尊不陈,王教不得一。”此诏虽因何充等人的反对,未能实施,但却因此在儒佛之间引起一场争论。慧远撰《沙门不敬王者论》,基本观点是:“出家则是方外之宾,迹绝于物……是故凡在出家,皆隐居以求其志,变俗以达其道。变俗则服章不得与世典同礼,隐居则宜高尚其迹。”他的观点影响深远,贺先生认为九色鹿不向国王下跪,就是因为画师接受了慧远提出的“沙门不敬王者论”使然。
汤用彤先生在《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提及慧远之影响时曾说:“提婆之毗昙,觉贤之禅法,罗什之三论,三者东晋佛学之大业。为之宣传且特广传于南方者,俱由远公之毅力。慧远安道安之命,广布教化,可谓不辱师命矣。”在论及佛教在朝廷的地位时,汤先生指出:“及篡帝位,乃许令不致敬,疑从远公之言也。夫僧尼能与帝王抗礼,宜乎得出入宫掖,参与政事,桓玄重建沙门尽敬之议,疑有为而发也。” 可见贺先生的推论不无道理。
二位先生的观点显然是一致的,只不过前者比较范范,后者更加具体而微,前者更重视艺术方面,后者更重视思想方面。
如果仅仅为了听佛教故事,那么它多姿的神貌和色泽就显得有点浪费。如果仅仅为了学绘画技法,那么它就吸引不了那么多普通的游客。如果仅仅为了历史和文化,那么它至多只能成为厚厚著述中的插图。它似乎还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神奇得多。
引用余秋雨先生的话作为总结:“它是一种聚会,一种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诸造型,又用造型引发人性,于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一种圣洁的沉淀、一种永久的向往。
它是一种狂欢,一种释放。在它的怀抱里神人交融,时空飞腾,于是,它让人走进神话、走进寓言,走进宇宙意识的霓虹。在这里,狂欢是天然秩序,释放是天赋人格,艺术的天国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种仪式、一种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义已被美的火焰蒸馏,剩下了仪式应有的玄秘、洁净和高超。只要知闻它的人,都会以一生来投奔这种仪式,接受它的洗礼和熏陶。
这个仪式如此宏大,如此广。甚至,没有沙漠,也没有莫高窟,没有敦煌。仪式从海港的起点已经开始,在沙窝中一串串深深的脚印间,在一个个夜风中的账篷里,在一具具洁白的遗骨中,在长毛飘飘的骆驼背上。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睛,已被风沙磨钝,但是不要紧,迎面走来从那里回来的朝拜者,双眼是如此晶亮。我相信,一切为宗教而来的人,一定能带走超越宗教的感受,在一生的潜意识中蕴藏。蕴藏又变作遗传,下一代的苦旅者又浩浩荡荡。”
相遇莫高,我们是飞天的后人。